恒丰期刊
●恒丰地产 李庆连
从我三岁起，奶奶就带着我开启她一年两次的拜神活动。
三岁那年我生病了，爸妈远在千里之外的城市，在老中医也无解的情况下，奶奶从一个算命先生那里得到了指点，于是背着我，去到十里开外的山上，奇迹的是在山里的寺庙上了一炷香，我的病真的好了。奶奶在多年以后还常常高兴地对我说起这事。
我说这是迷信，我根本不信。奶奶说，你不信也别管我信不信。她始终都相信她所看到的。
从那以后，奶奶每年都会去拜神。
后来年纪大了，奶奶说自己腿常常发虚，再也走不了那么远的路了，以后过年过节只能去老祠堂拜神了。
那时，我们居住的老房子就在祠堂边上，爸妈外出打工，家中只有年迈的爷爷奶奶和年少的自己。我常常喜欢一个人呆在祠堂里，老祠堂破旧，青瓦落满一地，青苔占领了所有黑暗潮湿的角落，下雨的时候雨水顺着屋脊的沟道滴落下来，打在青色的土地上，滴滴答答响个不停。奶奶忙完手上的针线活，过来拍拍我，问我在想什么。我说我想我还有多久可以长大。奶奶摸着我的头，笑着说，很快了。那你什么时候会老呢？奶奶说，很快了。
看着面前似乎再也不会停的大雨，我想，长大可以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。
2000年到来的时候，我们搬进了新房子。
奶奶不舍得老房子，每每回家，她还会带我一起来看看。我指着每一块地，和奶奶一起回忆流逝过去，欣喜的指认哪里是床，哪里是饭桌，哪里是灶台。
直到现在，我依然会记起在那里度过我一生中记忆最深刻的中秋。爷爷奶奶忙着把月饼、莲藕、菱角摆在月光下，我坐在竹椅上，看着月亮在云中穿梭。奶奶告诉我，小孩如果不听话，月亮是会把他的耳朵割掉的。那天我捂着耳朵捂了一个晚上，月光从一片透明的玻璃瓦上穿过来，我向它祈祷不要割掉一个小孩的耳朵。
那个时候的冬天，白雾缭绕，我吃完早饭，就跑进雾里，穿行在雾中的大路小路去学校。我喜欢那个时候的早晨，跑进雾里就像进入了时空隧道。奶奶会在路口看着我离开，我跑到她看不见的地方，回过头来，看她转身离开。有时候我会喊她，她回过头来，没有看到我，就会笑着喊道，快点去学校咯！我会重复几次，她最后笑得合不上嘴。
如今，当我自己年纪也越来越大的时候，变换了不同的人生角色，女儿、孙女、妻子、妈妈，有时候我会发现拥有的东西却越来越少，许多的记忆也变得越来越淡。每年回到家乡的时候，我都会回想起这么多年关于奶奶的记忆，记忆最深的还是她最后一次带我去拜神的下午。
拜神的路要走很远，要走一个下午的路。吃过中饭，奶奶就穿戴好，朴素的衣服，头上扎一朵塑料红花，然后出发，像许多年前一样。
这条路我走过不下十遍，奶奶像往常一样背着的布袋里有专门给我的零食和饼干。她不知道我已经不是小孩了，很多零食我也已经不爱吃了。
一路上有一望无际的田野，只在绿油油的中间开出一条灰色的路。 奶奶精神矍铄，说着从前的事情就手舞足蹈。说，你知道吗，有一年你生病了，怎么都不好，最后还是带着去拜会了各路神仙，神显灵了，这才好了。然后得意地看着我，无比的骄傲。
这个故事我已经听了不下十五遍。
然后奶奶说：“你再长两年也要嫁人啦，我十六岁就嫁了过来，你现在多大了，我应该求神帮帮你了，找一个好归宿。”
我说：“我还没想好。”
奶奶说：“有些事不用想，都是神仙安排好了的。”
我说：“那就看看神仙怎么安排这个天下无双、古灵精怪的我。”
奶奶说：“要有点女生样。”
我说：“我是有些舍不得你。”
奶奶说：“没有什么舍得不舍得的，有一天我会老去，你也要成为妈妈、奶奶的。”
我立即变成佝偻状，咳嗽着说，我也变成奶奶了。
奶奶说：“等你嫁出去的那天，我更是要好好谢谢各路大仙。”憋了一会，然后哈哈大笑了起来。
二月的太阳像春天的河豚，满含的颜色很温暖。
我问：“哈哈大笑的老人家，我们还有多久到寺庙啊？我的腿已经走累了。”
奶奶笑着说：“很快了。”
“很快是多快。”
“很快就是一眨眼。”
“我眨了，怎么还没到。”我不停地眨着眼睛。
“傻孩子。”奶奶笑着说。
奶奶总爱说很快。奶奶也总是忙东忙西，缝缝补补，太阳下山，很快一天就过去了。秋收时就跟着收割，在阳光下筛谷子，一个秋天就过去了。过年见到我的时候，一年就过去了。
直到爷爷身体近些年开始不好，奶奶说：“这趟去拜神，希望老头子身体好起来。时间不要过得这么快。”
我们一路上走走停停。终于来到大山下，爬山，进庙宇，奶奶忙活起来，拿出备好的香火，带着我到各个神像的面前，依次朝拜，三跪三起，闭上眼，口中好似不停地念叨着什么。一通仪式结束，奶奶在上完所有尊神的香火之后，递给我一杯茶水，她说这是开过光的，喝了可以变得更加幸运。我总能看见茶杯里都是香屑，不敢喝。她说这些都是可以吃的，你闭着眼睛，咕嘟一下，再难很快就过去了。然后她会在我面前演示一遍，然后笑着看我。
傍晚，趁着还有光亮，我们开始往回赶，我挽着奶奶的手臂走在夜色降临的小路上，月亮渐渐升起，星光慢慢闪耀。我心希望这样的时间不要太快。
事实上，在拜完神的那年冬天后，爷爷就去世了。送完爷爷，我问奶奶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住一段时间。奶奶连连摆手：“这辈子我都没有离开山里，现在腿脚不方便了。”我告诉她马上要通高铁了，出去变得简单了。奶奶说她可以考虑考虑。2020年的时候，高铁就会经过我的家乡，我想那个时候就可以带奶奶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。
但是事实总是不尽如人意，爷爷走了，奶奶也好像飞速地老去。老房子也彻底被铲平了，我的奶奶还是没有能等到2020年。
随着岁月的增长，我经常想起喜欢拜神的奶奶，发现自己已不再较真地想纠正她这是迷信了，她有权利选择爱的表达方式。世界变幻莫测，唯有奶奶心中的爱与希冀一直都在。
